关于“86’最后画展No.1”
“85‘美术运动”主要是1985-1986和延续到1989间,凝聚了改革开放后积抑在各方面矛盾冲突的能量,由近百个自发组成的青年艺术家团体,在全国范围内爆发的一场史无前例的现代艺术狂飙运动。“85‘美术运动”已成为第一波全中国范围的现代美术革命浪潮的代名词。而地处杭州的中国美术学院(原:浙江美术学院)则是此运动的主要策源地。
在杭州的活动中,以艺术家群体方式向社会发布的展览有两个。一个是85年2月的“85’新空间”展,一个是86年1月的“86‘最后画展”。前者通过与官方成功的合作,有效地宣传了新的艺术观念;而后者却因为挑战了官方的审查制度和触及更大胆的创作主题而残遭查封。由于当时的压力和各方面的原因,导致媒体和评论家的回避态度,其详细内情一直没有广为公布,直至2008年,高名潞先生的新著“85‘美术运动”上下两卷出版后才得以披露。
“86’最后画No.1”参展的八人,都是浙美师生。包括了两个系五个专业。平均年龄只有24岁左右。学生是86年染织专业应届毕业生俞平和朱炜,装璜专业应届毕业生张悦和赵海波,环艺专业学生华东;教师是装璜专业张所家,国画专业的谷文达,我是刚留校在陶瓷专业任教。办画展的想法起初是朱炜和俞平在85年春提出;当年夏末,同张悦,赵海波,华东和我逐渐议定了初步计划。随后来又邀请了张所家和谷文达一同参展。
我们的基本立场:首先是不与官方合作,开拓艺术家自主办展的路,以期避开当时的审查制度,保持艺术创作的自由。因为如在美院内部找场地,就必须经过校方的审查,作品肯定通不过,否则就不得不搞折衷。最终,通过在浙江省展览馆工作的华东的母亲的帮助,展出场地确定在浙江省展览馆二楼的一个大过厅里。其次,我们不作统一的宣言,不强调共同的艺术观点,保持每个人艺术上的独立性。实际上是以艺术家群体联展的方式去争取艺术家的生存权和发言权,而不是形成一个艺术流派。
画展全名是“86’最后画No.1”。在策划时我们有四重考虑:一是参展人有四人在86年要毕业了,此展算是在校的最后艺术活动及纪念;二是认为中国长久以来艺术被压抑和管制的现状应该结束,我们要用艺术家自组办展的行动来推动这个反禁锢的进程;三是借此展指明旧的艺术方法论正面临着最后终止期,艺术家应该重新审视自己,开创新局面;四是这个“最后”的行动将会是艰难漫长的过程,“No.1”将是一个历史性的第一阶段,以后还会有No.2,No.3和No.4等;因为此展是建国以来浙美师生第一次走出校园自主办展,而且也因其艺术探索的大胆程度和题材风格的前卫性,使美院领导大为担心,各级领导在开幕那天一大早便纷纷赶到现场,展览在1986年元月11日上午8点正式推出,展品大约有四十多件,包括装置,混合材料,油画和水墨画。开幕式气氛异常火爆,大约来了两百人左右,包括美院师生,领导和艺术界及社会各界人士。整个大厅挤满了人。麦克.杰克森的Thriller在大声播放。所有人都特别兴奋,热烈讨论着画展和作品的问题。有几个领导和行政干部则表情严肃,一言不发。大约过了近小时,忙完一阵子后,我们几个还没吃早饭的人,连忙出去吃点东西;当再回到展厅时,院方唤来的数名警察忽然前来查封此展。当时引起一片震惊,我们与他们据理力争,但没有结果。之后,得知其强迫我们关闭展览的理由是该画展未经官方审查,并在作品中有表现“性”的主题。我们无法接受这两个强加于人的理由,不知道为何艺术家没有展示自己作品的权利?也不认为表现“性”主题有什么错?没有性,那有我们人类的今天?迫与警方不可抗拒的压力,我们被迫撤出了展览馆。艺展是暂时的,而艺术革命的精神却是永恒的。
元月20日,画展查封后的第9天的下午,我们被通知去美院会议室开会。会议由院长肖峰主持,在场的还有副院长,党委副书记,行政部门和各系的领导及资深教师。参展者中谷 文达没来。当时气氛凝重,谁也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事情。会议名义上叫学术讨论会,但一开始气氛就很严肃,对我们完全是居高临下,一派批评责备的气势,根本没有学术讨论的可能。与会者的态度各有不同,像油画系主任郑胜天老师等几个人,从开始到结束一言不发;在当时,这可能是最明智的态度。沉默什么也不代表,但也可以代表一切。它可以是无声的反对,也可以是不与介入的超脱。如果在场的人全都一言不发,那将是一个巨大的抗争和讽刺。可惜的是,这个场面没有发生。另一部分人对86’最后画展进行了各样的批评和责备。张所家一直与他们争辩,我们几个被压的一言无语,根本没有辩解的机会。会议进行到中间时,批判逐渐升级。油画系的秦大虎对我们的攻击,严重侵犯了艺术家的尊严和人格。他说;“你们86‘最后画展完全是胡搞,整个就是法西斯,黄色,流氓,反动,恶魔·····”。他一连串的凶狠污蔑,顿时使我们极其愤怒。自己办画展和搞现代艺术有何错吗?难道这不是艺术家的天职吗?我已无法忍耐了,要为捍卫人的尊严和艺术家的基本权利开始反击。正当我要爆发出来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著名国画家刘国辉老师站了出来。 秦的言论,激怒了在场的许多人。刘老师痛斥了他和整个批判会,使会议气氛和方向发生了戏剧性地变化。我清楚得记得,脸色苍白的刘国辉老师是如何发出了刚正的怒吼:“你们今天是怎么了?几个年轻学生和老师办个展览就这么整他们。你看看他们,一个个坐在这儿,连一句话都不能说。肖老师,难道你就忘记了,文革中你是如何挨整的吗?文革中那种人整人的事,你们还不够吗?浙江美术学院这样下去,你想怎么办?我们作人,不要像文革中那样作风派人物·····”。刘老师两分钟的发言,包涵着浙美过去十八年历史的痛楚。了解浙美文革史的人都知道,刘老师在文革前后,因坚持真理,敢于直言,而被冤狱多年;而肖院长,曾残遭文革造反派的毒手下,险遇生命劫难。我相信,刘的话应该对肖院长的心灵深处有触动,提醒了他如何判断眼下的事端。鉴于教师中有两种意见冲突,会已开不下去了,肖院长打了个圆场说,我们今天的会,不打棍子,不扣帽子。随即,就结束了会议。实际上,秦对我们的污蔑已构成了一种对整个浙江美术学院的威胁;这就是在警告大家,如果再有人胆敢像这样搞艺术,后果就是如何。这不能不使人联想到几年前刚发生的77届学生林林因坚持独立创作而被开除的事件。
会后,张所家两次被院方找去谈话批评;朱炜和俞平被要求在班级上的两次批评会上作检讨。我还听说,有人扬言要把我弄到西藏去支边。特别受伤害的是华东,据说他母亲还受到了扣薪和降职的处罚;在86年毕业分配时,优秀学生干部赵海波,原可去文化部或中央电视台,也因画展,被认为政治上不可靠,不让他去。最终,把他分到了北京市二轻局。 在那,白天工作不对路,晚上就打地铺住在办公室里。朱炜的毕业证书比别人晚了一个月,一直等到他父母亲来校同校方谈过话才拿到。原本可以去泉州大学教书,也因此不能去,被打发到河南省教育厅待分配。事实上,此事件已经严重的伤害了艺术青年,影响到一生的发展。
在外部环境上,此事件恐吓了当时的媒体界和艺术家。那时担任“中国美术报”浙江记者站负责人的张所家,为了寻求媒体的支持,将资料发给了“美术报”。 因怕惹麻烦,主编陶咏白不敢刊登。其它的美术杂志也同样。甚至,在此后的许多年里,为避免引起任何麻烦,一些策展人和理论家们在选艺术家和作品时,以及在撰写文章和出书时都顾虑重重。为了避免保守力量的打击,许多艺术家以后便不敢再办正式对社会公开的展览,而转为地下,采用内部观摩的形式展示作品,或干脆连展览都不办,找个空房子布置好作品,拍完照片寄给媒体。许多人迫于从事现代艺术带来的危险,而远离艺术创新。86’最后画展无疑是一个勇敢牺牲,一个人文前卫地冲锋。它为冲破艺术展览审查制度,为争取艺术家自主权和创作自由打开了通道。自此,也再没有听到艺术展览在浙江被关闭。此展也许是中国美术史上时间最短的展览。
在开创艺术表现手法,探索新的创作观念和题材上,艺术家的大胆尝试,给杭州的美术圈带来很大的刺激。八位展示出各自不同的方向和特点。朱炜的油画,把勺子,蜡烛,浮云等物体置放在一些不合逻辑的背景中叙述暗示性情节,表现一种荒诞的严肃性和残酷感。比如;“割下你的头颅,称出你的亏欠”是取自圣经中美杜莎的故事;盘子上的人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面对一个截断的手指,本应平铺的红色桌布却反常的竖起,强烈的光投射在这个死不瞑目的“亏欠”上。其气氛怪异,传达出深邃的寓意和对生命痛楚的呐喊,令人难忘。在人类的历史中,谁亏欠谁的纠纷,不是天天都在发生吗?
张悦对人物这个常见题材,从全新的切入点再认识。大骨头,人类生命载体的一个不可缺少的有机部分。他把骨头放大成画面的主体,然后进行深入刻画,使之兑变成好像会说话的独立体。大骨头坚实的结构和庄严的象征性体现出张悦内心世界的力度。他不但把骨头特殊的形式感呼唤出来,而且开辟了提取人体内部零件作画题的蹊径,影响了后来的艺术家。
用实物作装置,在1985年只有很少的人在尝试。赵海波和华东就是其中的先行者。赵海波用实物作出“拳击套”,“我家左边那个墙上“和”为了一件不愉快的事的我”等装置作品。他把创作的主题放到了个人化的日常生活上,在作品中开始关注人的独立性价值,用现成物进行重新再创作,拉近了人与艺术的关系;把日常生活中的偶然的事物转换成有人文含意的视觉寓言诗,开启了艺术的新方向。
在俞平的一系列油画中,他的绘画语言体现出另一个突破的方向。“灯泡破了”和“灯炮又破了”,连续性的破裂,在反复强调什么主题?前景中破裂的灯炮和被绳锁捆梆的中性人物,背景里隐隐浮现的人影,构成了一种象征性的叙述形式。
张所家是中国现代水墨画的早期探险者之一。他作品“月夜”和“鸽子之死”等,不但保留了传统的水墨笔法,还将几何构成融合到山水景观中。“鸽子之死”给人一种纪念碑式的悲壮感,人的面孔与山林石壑并置交混,江河湖海在东西南北游移组合。
在谷文达作品中,他在尝试用西方超现实主义手法表现东方文化题材他的参展作品是“作为躯干的肖像”,“静物”,“太极图”,“动物园”等。毫无疑问,谷文达的作品“动物园”是把性的含义和生殖器的图像与某些哲学命题结合在一起来设计了。
我的油画是:“达魔睡觉功夫”,“达魔轻身功夫”,“达魔面壁功夫”,“最后的大风景”,“相对无言”。我采用极简主义的手法来表现有形而上暗示意味的超现实意境,寻找一种精神上终极的空灵禅境,以期揭示人性中矛盾各方的冲突和彼此之间的威胁。这其中的角色,是生命灵魂的代表,人类,动物类和植物类的特征都概况在它身上,没有性别和种族的痕迹,也没有文化身份及意识形态指向。它是一个中性的代言人,代表生命类工作。在当时,我比较关注如何借租中国传统文化命题来揭示人类共同的疑难问题,并用精炼的话语营造其视觉气氛。
85‘美术运动核心的历史作用,在于它的人文前卫。它是中国近代史的一次通过艺术运动来实现的现代人文精神的启蒙;是第一场大规模的争取艺术自主权的战斗。“86’最后画No.1”就是这场争战的自我牺牲者,一个具有深刻社会学意义的特别的事件,一个中国艺术革命探险之路上的见证,它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中的作用不能用简单的艺术评判标准去解 晰,而是因将其放入整个中国社会的历史文脉中来解读。也许,我们有必要在经过二十多年来新世纪社会演变后的今天,以“86’最后画No.2”的方式来延续和回应那场历史冲锋,以祭时间给予我们这代人的伤痛和使命,重新反思这“最后”的真正含意。
文|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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