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的形成是一个学习过程,表面上,大脑看似在学习,实际上是进入一个不断被同化的程序。人从一开始学会思考就陷入他人思想的怪圈,这是文化和历史的泥潭,也是大脑被千方百计所控制的泥潭。尽管所有人都在努力,但只有很少人能从中跳将出来,形成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语言以及自己的个性。
哥特式的中世纪是一种调性,文艺复兴稍微带来些变化,但是单一的调性也是非常明显,即便是革命性的印象派以及其后的种种现代派,也都难免其特有的调性。这也充分说明了,人的大脑并非受自我意识的控制,大部分时间都在佐证少数派的思想正确性,这些少数派左右了我们的大脑,左右了我们的思想,左右了我们的灵魂。
塞尚顺手将一个煮熟的鸡蛋揣在兜里算是早餐,老旧的画箱都快散架了,他用几根绳子缠裹之后背在身上。转过几条石子铺就的小道,很快就看到尖尖的教堂屋顶,这也是不断重复出现在他画作中的建筑,当然也是每次写生的出发地。蹑手蹑脚进入教堂,半跪在最前排开始祷告。除去日常的念叨,内心深处思考最多的还是有关宗教绘画的表现问题,在面对那些描绘圣迹过往故事的艺术作品当中,对于故事本身的解读大于一切,因而缺乏人类灵魂的展现。早期的哥特式艺术形式千篇一律,痛苦与麻木的情感充斥画面,即便是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在越来越精准的画面中还是很难感受到艺术家自身的独特情感与视野,可是人类的情感不可能没有进化,他们感受世界的触觉也不可能一成不变。祷告完毕,每次安静离开时,塞尚都会围绕教堂走上一圈。四周墙壁上挂满了从哥特到文艺复兴以及近代的宗教题材绘画,的确变化不大,痛苦与麻木在眼前交替。
离开教堂黯黑空间爬上眼前的一个小山坡,圣维克多山靓丽地展现在塞尚眼前,其实这个瞬间反差是他特别喜欢的一种感觉。普罗旺斯极少阴雨,一年中有300多天是阳光普照,而每每当他从黯黑的教堂壁画中脱离后瞬间观望到阳光下的圣维克多山,他的感觉就像是看到了受难之后回归天堂的圣子,远远眺望,似乎可以看到“他”清晰的面庞,甚至有几块岩石在阳光与阴影中像极了圣子的眼睛、鼻子、嘴等五官,那个法国红松的长长枝丫微微上挑,似是圣子微笑上挑的嘴角。祷告与良久的思考让塞尚逐渐明白,上帝之初的创造并非像当今的现实世界般复杂多变,当初的创造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规则而已,当终极的规则成为大千世界的变化之根源时,无论多么复杂的呈现方式,都不会逃脱原始规则的制约。这使他开始逐渐清晰了自我的视点,他已经感受到白白的画布已然成为世界初创时期的浑沌,而有关的终极规则的制定非他莫属。
一画布一世界,我面前的画布即应该展现我主观下的世界,眼前的一草一木、山石河流并不一定是真实存在的模样,每一个物体也都不会单独存在,在阳光之下聚集起来的形态将为艺术家自我理解的各种关系服务,在他的画布之上,阳光不一定只有一个来源,光线也不仅仅去向一个方向,物质特性、造型与轮廓甚至是万物的内在结构都将服从于他对眼前的解读。他笔下有浓重的黑线用于解读物与物之间的微妙关联,这种关联常常是主观判断的结果,也常常增强画面的凝聚力量;山与树木的关系常常被理解为一个整体,直线或曲线,刚硬或柔弱,山势的表现常常在树木的描画处带出高潮,复杂的植物,枝杈的走向以及各种树叶的蓬松表现都是为山体的整体大势所服务。如果再将艺术家的品味与胸襟纳入其中,则无论如何不得不学习东方人对于自然的认知和独特表现力。让画面抛弃描写,抛弃无情的写实吧,因为世界并无真实性可言,你眼睛看到的一切,也许就是他人尝试为你解读的结果,即便你不相信,内心总需要打一个问号,写实是个机器如同相机,而人类的眼睛应该接受背后灵魂的支配。
在确定一个适合的地点之后,塞尚开始准备画布,画笔是创造规则的重要工具,颜料不可或缺,但却不是直接将其平涂画布之上。在画笔、颜料与画布之间存在一个制造规则的大脑,也就是这个大脑让白色的画布上面产生了诸多色块,这些色块相互之间可能由看似线条的深色色块衔接,但塞尚并不承认它们是“线”,他觉得这些深色的部位才是他制定规则的重要部分。为此,他抛弃了传统的科学技术,让虚拟的三维视觉效果无影无踪,因为他认为,那些表现人类虚拟三维视觉的方法是幼稚的表象,而他则完全放弃了这种幼稚的表现手法,他希望他的规则制定是在追求难得的情感表达,在他的色块与色块之间凝聚他关于天地人之间的情感认知,就像那一幅“圣维克多山”,你能感受到圣子无邪的微笑。
1906年的早晨,塞尚在祷告之后离开教堂。天空阴暗,当他爬上山坡看到阴雨中的圣维克多山时,他犹豫地打开画布,沉思良久。乌云开始从对面的山巅卷裹着大风而来,塞尚并没有准备下山避雨的意思,他呆坐在原地,任凭豆大的雨滴敲打在眼前的白色画布之上。“线是不存在的,明暗也不存在,万物在光线的照耀之下,存在的可能只有色彩,只有光和色彩才是万物的根本,那些质感、刚硬的山峰,绵延不绝的绿色,不断升腾的水汽,烟尘随风飘散,潺潺流水从未间断之类的万般感受,只能通过光和色彩来表现。即便是眼睛、情绪、热气腾空的舒适,强劲的北风带来北部阿尔卑斯的冷颤,当然还有更加复杂的人类情感、爱情与希望、美好与向往等等的一切的一切都将由光和色彩去解读,呈现的方式则是独一无二的强有力的黑线,任由艺术家摆布的万物形体,跟随情感挪来挪去的醇厚色块。其结果就是,他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崭新世界,独一无二的自我视觉世界,他用自己的画笔向我们证明了,双眼背后灵魂的独立性。
最后,他习惯性地扔掉手中的画笔,身体后退,眼睛眯缝成一条线,画布悬浮在空气之中,后面的圣维克多山上开始笼罩彩云,画中的圣维克多山却满是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情。他开心地笑了起来,山形圣子的微笑也升腾于光与色彩之中。